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列传·卷一百零六

申时行(子用懋 用嘉 孙绍芳) 王锡爵(弟鼎爵 子衡) 沈一贯方从哲 沈氵隺(弟演)申时行,字汝默,长洲人。
嘉靖四十一年进士第一。
授修撰。
历左庶子,掌翰林院事。
万厉五年,由礼部右侍郎改吏部。
时行以文字受知张居正,蕴藉不立崖异,居正安之。
六年三月,居正将归葬父,请广阁臣,遂以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预机务。
已,进礼部尚书兼文渊阁,累进少傅兼太子太傅、吏部尚书、建极殿。
张居正揽权久,操群下如束湿,异己者率逐去之。
及居正卒,张四维、时行相继柄政,务为宽大。
以次收召老成,布列庶位,朝论多称之。
然是时内阁权积重,六卿大抵徇阁臣指。
诸大臣由四维、时行起,乐其宽,多与相厚善。
四维忧归,时行为首辅。
余有丁、许国、王锡爵、王家屏先后同居政府,无嫌猜。
而言路为居正所遏,至是方发舒。
以居正素昵时行,不能无讽刺。
时行外示博大能容人,心故弗善也。
帝虽乐言者讦居正短,而颇恶人论时事,言事者间谪官。
众以此望时行,口语相诋諆。
诸大臣又皆右时行拄言者口,言者益愤,时行以此损物望。
十二年三月,御史张文熙尝言前阁臣专恣者四事,请帝永禁革之。
时行疏争曰:“文熙谓部院百执事不当置考成簿,送阁察考;吏、兵二部除授,不当一一取裁;督抚巡按行事,不当密揭请教;阁中票拟,当使同官知。
夫阁臣不职当罢黜,若并其执掌尽削之,是因噎废食也。
至票拟,无不与同官议者。
”帝深以为然,绌文熙议不用。
御史丁此吕言侍郎高启愚以试题劝进居正,帝手疏示时行。
时行曰:“此吕以暧昧陷人大辟,恐谗言接踵至,非清明之朝所宜有。
”尚书杨巍因请出此吕于外,帝从巍言。
而给事御史王士性、李植等交章劾巍阿时行意,蔽塞言路。
帝寻亦悔之,命罢启愚,留此吕。
时行、巍求去。
有丁、国言:“大臣国体所系,今以群言留此吕,恐无以安时行、巍心。
”国尤不胜愤,专疏求去,诋诸言路。
副都御史石星、侍郎陆光祖亦以为言。
帝乃听巍,出此吕于外,慰留时行、国,而言路群起攻国。
时行请量罚言者,言者益心憾。
既而李植、江东之以大峪山寿宫事撼时行不胜,贬去,阁臣与言路日相水火矣。
初,御史魏允贞、郎中李三才以科场事论及时行子用懋,贬官。
给事中邹元标劾罢时行姻徐学谟,时行假他疏逐之去。
已而占物情,稍稍擢三人官,三人得毋废。
世以此称时行长者。
时行欲收人心,罢居正时所行考成法;一切为简易,亦数有献纳。
尝因灾异,力言催科急迫,征派加增,刑狱繁多,用度侈靡之害。
又尝请止抚按官助工赃罚银,请减织造数,趣发诸司章奏。
缘尚宝卿徐贞明议,请开畿内水田。
用邓子龙、刘綎平陇川,荐郑洛为经略,趣顺义王东归,寝叶梦熊奏以弭杨应龙之变。
然是时天下承平,上下恬熙,法纪渐不振。
时行务承帝指,不能大有建立。
帝每遇讲期,多传免。
时行请虽免讲,仍进讲章。
自后为故事,讲筵遂永罢。
评事雒于仁进《酒色财气四箴》,帝大怒,召时行等条分析之,将重谴。
时行请毋下其章,而讽于仁自引去,于仁赖以免。
然章奏留中自此始。
十四年正月,光宗年五岁,而郑贵妃有宠,生皇三子常洵,颇萌夺嫡意。
时行率同列再请建储,不听。
廷臣以贵妃故,多指斥宫闱,触帝怒,被严谴。
帝尝诏求直言。
郎官刘复初、李懋桧等显侵贵妃。
时行请帝下诏,令诸曹建言止及所司职掌,听其长择而献之,不得专达。
帝甚悦,众多咎时行者。
时行连请建储。
十八年,帝召皇长子、皇三子,令时行入见毓德宫。
时行拜贺,请亟定大计。
帝犹豫久之,下诏曰:“朕不喜激聒。
近诸臣章奏概留中,恶其离间朕父子。
若明岁廷臣不复渎扰,当以后年册立,否则俟皇长子十五岁举行。
”时行因戒廷臣毋激扰。
明年八月,工部主事张有德请具册立仪注。
帝怒,命展期一年。
而内阁中亦有疏入。
时行方在告,次辅国首列时行名。
时行密上封事,言:“臣方在告,初不预知。
册立之事,圣意已定。
有德不谙大计,惟宸断亲裁,勿因小臣妨大典。
”于是给事中罗大纮劾时行,谓阳附群臣之议以请立,而阴缓其事以内交。
中书黄正宾复论时行排陷同官,巧避首事之罪。
二人皆被黜责。
御史邹德泳疏复上,时行力求罢。
诏驰驿归。
归三年,光宗始出阁讲学,十年始立为皇太子。
四十二年,时行年八十,帝遣行人存问。
诏书至门而卒。
先以云南岳凤平,加少师兼太子太师、中极殿大学士,诏赠太师,谥文定。
子用懋、用嘉。
用懋,字敬中,举进士。
累官兵部职方郎中。
神宗擢太仆少卿,仍视职方事。
再迁右佥都御史,巡抚顺天。
崇祯初,历兵部左、右侍郎,拜尚书,致仕归。
卒,赠太子太保。
用嘉,举人。
历官广西参政。
孙绍芳,进士,户部左侍郎。
王锡爵,字元驭,太仓人。
嘉靖四十一年举会试第一,廷试第二,授编修。
累迁至祭酒。
万历五年,以詹事掌翰林院。
张居正夺情,将廷杖吴中行、赵用贤等。
锡爵要同馆十余人诣居正求解,居正不纳。
锡爵独造丧次,切言之,居正径入不顾。
中行等既受杖,锡爵持之大恸。
明年,进礼部右侍郎。
居正甫归治丧,九卿急请召还,锡爵独不署名。
旋乞省亲去。
居正以锡爵形己短,益衔之,锡爵遂不出。
十二年冬,即家拜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,参机务。
还朝,请禁谄谀、抑奔竞、戒虚浮、节侈靡、辟横议、简工作。
帝咸褒纳。
初,李植、江东之与大臣申时行、杨巍等相构,以锡爵负时望,且与居正贰,力推之。
比锡爵至,与时行合,反出疏力排植等,植等遂去。
时时行为首辅,许国次之,三人皆南畿人,而锡爵与时行同举会试,且同郡,政府相得甚。
然时行柔和,而锡爵性刚负气。
十六年,子衡举顺天试第一,郎官高桂、饶伸论之。
锡爵连章辨讦,语过忿,伸坐下诏狱除名,桂谪边方。
御史乔璧星请帝戒谕锡爵,务扩其量,为休休有容之臣,锡爵疏辨。
以是积与廷论忤。
时群臣请建储者众,帝皆不听。
十八年,锡爵疏请豫教元子,录用言官姜应麟等,且求宥故巡抚李材,不报。
尝因旱灾,自陈乞罢。
帝优诏留之。
火落赤、真相犯西陲,议者争请用兵,锡爵主款,与时行合。
未几,偕同列争册立不得,杜门乞归。
寻以母老,连乞归省。
乃赐道里费,遣官护行。
归二年,时行、国及王家屏相继去位,有诏趣召锡爵。
二十一年正月,还朝,遂为首辅。
先是有旨,是年春举册立大典,戒廷臣毋渎陈。
廷臣鉴张有德事,咸默默。
及是,锡爵密请帝决大计。
帝遣内侍以手诏示锡爵,欲待嫡子,令元子与两弟且并封为王。
锡爵惧失上指,立奉诏拟谕旨。
而又外虑公论,因言“汉明帝马后、唐明皇王后、宋真宗刘后皆养诸妃子为子,请令皇后抚育元子,则元子即嫡子,而生母不必崇位号以上压皇贵妃”,亦拟谕以进。
同列赵志皋、张位咸不预闻。
帝竟以前谕下礼官,令即具仪。
于是举朝大哗。
给事中史孟麟、礼部尚书罗万化等,群诣锡爵第,力争。
廷臣谏者,章日数上。
锡爵偕志皋、位力请追还前诏,帝不从。
已而谏者益多,而岳元声、顾允成、张纳陛、陈泰来、于孔兼、李启美、曾凤仪、钟化民、项德祯等遮锡爵于朝房,面争之。
李腾芳亦上书锡爵。
锡爵请下廷议,不许。
请面对,不报。
乃自劾三误,乞罢斥。
帝亦迫公议,追寝前命,命少俟二三年议行。
锡爵旋请速决,且曰:“曩元子初生,业为颁诏肆赦,诏书称‘祗承宗社’,明以皇太子待之矣。
今复何疑而弗决哉?”不报。
七月,彗星见,有诏修省。
锡爵因请延见大臣。
又言:“彗渐近紫微,宜慎起居之节,宽左右之刑,寡嗜欲以防疾,散积聚以广恩。
”逾月,复言:“慧已入紫微,非区区用人行政所能消弭,惟建储一事可以禳之。
盖天王之象曰帝星,太子之象曰前星。
今前星既耀而不早定,故致此灾。
诚速行册立,天变自弭。
”帝皆报闻,仍持首春待期之说。
锡爵答奏复力言之,又连章恳请。
十一月,皇太后生辰,帝御门受贺毕,独召锡爵暖阁,劳之曰:“卿扶母来京,诚忠孝两全。
”锡爵叩头谢,因力请早定国本。
帝曰:“中宫有出,奈何?”对曰:“此说在十年前犹可,今元子已十三,尚何待?况自古至今,岂有子弟十三岁犹不读书者?”帝颇感动。
锡爵因请频召对,保圣躬。
退复上疏力请,且曰:“外廷以固宠阴谋归之皇贵妃,恐郑氏举族不得安。
惟陛下深省。
”帝得疏,心益动,手诏谕锡爵:“卿每奏必及皇贵妃,何也?彼数劝朕,朕以祖训后妃不得与外事,安敢辄从。
”锡爵上言:“今与皇长子相形者,惟皇贵妃子,天下不疑皇贵妃而谁疑?皇贵妃不引为己责而谁责?祖训不与外事者,不与外廷用人行政之事也。
若册立,乃陛下家事,而皇三子又皇贵妃亲子,陛下得不与皇贵妃谋乎?且皇贵妃久侍圣躬,至亲且贤,外廷纷纷,莫不归怨,臣所不忍闻。
臣六十老人,力捍天下之口,归功皇贵妃,陛下尚以为疑。
然则必如群少年盛气以攻皇贵妃,而陛下反快于心乎?”疏入,帝颔之。
志皋、位亦力请。
居数日,遂有出阁之命。
而帝令广市珠玉珍宝,供出阁仪物,计直三十余万。
户部尚书杨俊民等以故事争,给事中王德完等又力谏。
帝遂手诏谕爵,欲易期。
锡爵婉请,乃不果易。
明年二月,出阁礼成,俱如东宫仪,中外为慰。
锡爵在阁时,尝请罢江南织造,停江西陶器,减云南贡金,出内帑振河南饥,帝皆无忤,眷礼逾前后诸辅臣。
其救李沂,力争不宜用廷杖,尤为世所称。
特以阿并封指被物议。
既而郎中赵南星斥,侍郎赵用贤放归,论救者咸遭谴谪,众指锡爵为之。
虽连章自明,且申救,人卒莫能谅也。
锡爵遂屡疏引疾乞休。
帝不欲其去,为出内帑钱建醮祈愈。
锡爵力辞,疏八上乃允。
先累加太子太保,至是命改吏部尚书,进建极殿,赐道里费,乘传,行人护归。
归七年,东宫建,遣官赐敕存问,赉银币羊酒。
三十五年,廷推阁臣。
帝既用于慎行、叶向高、李廷机,还念锡爵,特加少保,遗官召之。
三辞,不允。
时言官方厉锋气,锡爵进密揭力诋,中有“上于章奏一概留中,特鄙夷之如禽鸟之音”等语。
言官闻之大愤。
给事中段然首劾之,其同官胡嘉栋等论不已。
锡爵亦自阖门养重,竟辞不赴。
又三年,卒于家,年七十七。
赠太保,谥文肃。
子衡,字辰玉,少有文名。
为举首才,自称因被论,遂不复会试。
至二十九年,锡爵罢相已久,始举会试第二人,廷试亦第二。
授编修,先父卒。
锡爵弟鼎爵,进士。
累官河南提学副使。
沈一贯,字肩吾,鄞人。
隆庆二年进士。
选庶吉士,授检讨,充日讲官。
进讲高宗谅阴,拱手曰:“托孤寄命,必忠贞不二心之臣,乃可使百官总己以听。
苟非其人,不若躬亲听览之为孝也。
”张居正以为刺己,颇憾一贯。
居正卒,始迁左中允。
历官吏部左侍郎兼侍读学士,加太子宾客。
假归。
二十二年起南京礼部尚书,复召为正史副总裁,协理詹事府,未上。
王锡爵、赵志皋、张位同居内阁,复有旨推举阁臣。
吏部举旧辅王家屏及一贯等七人名以上。
而帝方怒家屏,谯责尚书陈有年。
有年引疾去。
一贯家居久,故有清望,阁臣又力荐之。
乃诏以尚书兼东阁大学士,与陈于陛同入阁预机务,命行人即家起焉。
会朝议许日本封贡。
一贯虑贡道出宁波,为乡郡患,极陈其害,贡议乃止。
未几,锡爵去,于陛位第三,每独行己意。
一贯柔而深中,事志皋等惟谨。
其后于陛卒官,志皋病痹久在告,位以荐杨镐及《忧危竑议》事得罪去,一贯与位尝私致镐书,为赞画主事丁应泰所劾。
位疏辨,激上怒罢。
一贯惟引咎,帝乃慰留之。
时国本未定,廷臣争十余年不决。
皇长子年十八,诸请册立冠婚者益迫。
帝责户部进银二千四百万,为册立、分封诸典礼费以困之。
一贯再疏争,不听。
二十八年,命营慈庆宫居皇长子。
工竣,谕一贯草敕传示礼官,上册立、冠婚及诸王分封仪。
敕既上,帝复留不下。
一贯疏趣,则言:“朕因小臣谢廷讃乘机邀功,故中辍。
俟皇长子移居后行之。
”既而不举行。
明年,贵妃弟郑国泰迫群议,请册立、冠婚并行。
一贯因再草敕请下礼官具仪,不报。
廷议有欲先冠婚后册立者,一贯不可,曰:“不正名而苟成事,是降储君为诸王也。
”会帝意亦颇悟,命即日举行。
九月十有八日漏下二鼓,诏下。
既而帝复悔,令改期。
一贯封还诏书,言“万死不敢奉诏”,帝乃止。
十月望,册立礼成,时论颇称之。
会志皋于九月卒,一贯遂当国。
初,志皋病久,一贯屡请增阁臣。
及是乃简用沈鲤、朱赓,而事皆取决于一贯。
寻进太子太保、户部尚书、武英殿大学士。
自一贯入内阁,朝政已大非。
数年之间,矿税使四出为民害。
其所诬劾逮系者,悉滞狱中。
吏部疏请起用建言废黜诸臣,并考选科道官,久抑不下,中外多以望阁臣。
一贯等数谏,不省。
而帝久不视朝,阁臣屡请,皆不报。
一贯初辅政面恩,一见帝而已。
东征及杨应龙平,帝再御午门楼受俘。
一贯请陪侍,赐面对,皆不许。
上下否隔甚,一贯虽小有救正,大率依违其间,物望渐减。
迨三十年二月,皇太子婚礼甫成,帝忽有疾。
急召诸大臣至仁德门,俄独命一贯入启祥宫后殿暖西阁。
皇后、贵妃以疾不侍侧,皇太后南面立稍北,帝稍东,冠服席地坐,亦南面,太子、诸王跪于前。
一贯叩头起居讫,帝曰:“先生前。
朕病日笃矣,享国已久,何憾。
佳儿佳妇付与先生,惟辅之为贤君。
矿税事,朕因殿工未竣,权宜采取,今可与江南织造、江西陶器俱止勿行,所遣内监皆令还京。
法司释久系罪囚,建言得罪诸臣咸复其官,给事中、御史即如所请补用。
朕见先生止此矣。
”言已就卧。
一贯哭,太后、太子、诸王皆哭。
一贯复奏:“今尚书求去者三,请定去留。
”帝留户部陈渠、兵部田乐,而以祖陵冲决,削工部杨一魁籍。
一贯复叩首,出拟旨以进。
是夕,阁臣九卿俱直宿朝房。
漏三鼓,中使捧谕至,具如帝语一贯者。
诸大臣咸喜。
翼日,帝疾,廖悔之。
中使二十辈至阁中取前谕,言矿税不可罢,释囚、录直臣惟卿所裁。
一贯欲不予,中使辄搏颡几流血,一贯惶遽缴入。
时吏部尚书李戴、左都御史温纯期即日奉行,颁示天下,刑部尚书萧大亨则谓弛狱须再请。
无何,事变。
太仆卿南企仲劾戴、大亨不即奉帝谕,起废释囚。
帝怒,并二事寝不行。
当帝欲追还成命,司礼太监田义力争。
帝怒,欲手刃之。
义言愈力,而中使已持一贯所缴前谕至。
后义见一贯唾曰:“相公稍持之,矿税撤矣,何怯也!”自是大臣言官疏请者日相继,皆不复听。
矿税之害,遂终神宗世。
帝自疾瘳以后,政益废弛。
税监王朝、梁永、高淮等所至横暴,奸人乘机虐民者愈众。
一贯与鲤、赓共著论以风,又尝因事屡争,且揭陈用人行政诸事。
帝不省。
顾遇一贯厚,尝特赐敕奖之。
一贯素忌鲤,鲤亦自以讲筵受主眷,非由一贯进,不为下,二人渐不相能。
礼部侍郎郭正域以文章气节著,鲤甚重之。
都御史温纯、吏部侍郎杨时乔皆以清严自持相标置,一贯不善也。
会正域议夺吕本谥,一贯、赓与本同乡,寝其议。
由是益恶正域,并恶鲤及纯、时乔等,而党论渐兴。
浙人与公论忤,由一贯始。
三十一年,楚府镇国将军华勣讦楚王华奎为假王。
一贯纳王重贿,令通政司格其疏月余,先上华奎劾华勣欺罔四罪疏。
正域,楚人,颇闻假王事有状,请行勘虚实以定罪案。
一贯持之。
正域以楚王馈遗书上,帝不省。
及抚按臣会勘并廷臣集议疏入,一贯力右王,嗾给事中钱梦皋、杨应文劾正域,勒归听勘,华勣等皆得罪。
正域甫登舟,未行,而“妖书”事起。
一贯方衔正域与鲤,其党康丕扬、钱梦皋等遂捕僧达观、医生沈令誉等下狱,穷治之。
一贯从中主其事,令锦衣帅王之祯与丕扬大索鲤私第三日,发卒围正域舟,执掠其婢仆乳媪,皆无所得。
乃以皦生光具狱。
二事错见正域及楚王传中。
始,都御史纯劾御史于永清及给事中姚文蔚,语稍涉一贯。
给事中钟兆斗为一贯论纯,御史汤兆京复劾兆斗而直纯。
纯十七疏求去,一贯佯揭留纯。
至岁乙巳,大察京朝官。
纯与时乔主其事,梦皋、兆斗皆在黜中。
一贯怒,言于帝,以京察疏留。
久之,乃尽留给事、御史之被察者,且许纯致仕去。
于是主事刘元珍、庞时雍、南京御史朱吾弼力争之,谓二百余年计典无特留者。
时南察疏亦留中,后迫众议始下。
一贯自是积不为公论所与,弹劾日众,因谢病不出。
三十上四年七月,给事中陈嘉训、御史孙居相复连章劾其奸。
一贯愤,益求去。
帝为黜嘉训,夺居相俸,允一贯归,鲤亦同时罢。
而一贯独得温旨,虽赓右之,论者益訾其有内援焉。
一贯之入阁也,为锡爵、志皋所荐。
辅政十有三年,当国者四年。
枝拄清议,好同恶异,与前后诸臣同。
至楚宗、妖书、京察三事,独犯不韪,论者丑之,虽其党不能解免也。
一贯归,言者追劾之不已,其乡人亦多受世诋諆云。
一贯在位,累加少傅兼太子太傅、吏部尚书、建极殿大学士。
家居十年卒。
赠太傅,谥文恭。
方从哲,字中涵,其先德清人。
隶籍锦衣卫,家京师。
从哲登万历十一年进士,授庶吉士,屡迁国子祭酒。
请告家居,久不出,时颇称其恬雅。
大学士叶向高请用为礼部右侍郎,不报。
中旨起吏部左侍郎。
为给事中李成名所劾,求罢,不允。
四十一年,拜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,与吴道南并命。
时道南在籍,向高为首辅,政事多决于向高。
向高去国,从哲遂独相。
请召还旧辅沈鲤,不允。
御史钱春劾其容悦,从哲乞罢。
帝优旨慰留。
未几,道南至。
会张差梃击事起,刑部以疯癫蔽狱。
王之寀钩得其情,庞保、刘成等迹始露。
从哲偕道南斥之寀言谬妄,帝纳之。
道南为言路所诋,求去者经岁,以母忧归。
从哲复独相,即疏请推补阁臣。
自后每月必请。
帝以一人足办,迄不增置。
从哲性柔懦,不能任大事。
时东宫久辍讲,瑞王婚礼逾期,惠王、桂王未择配,福府庄田遣中使督赋,又议令鬻盐,中旨命吕贵督织造,驸马王昺以救刘光复褫冠带,山东盗起,灾异数见,言官翟凤翀、郭尚宾以直言贬,帝遣中使令工部侍郎林如楚缮修咸安营,宣府缺饷数月,从哲皆上疏力言,帝多不听。
而从哲有内援,以名争而已,实将顺帝意,无所匡正。
向高秉政时,党论鼎沸。
言路交通铨部,指清流为东林,逐之殆尽。
及从哲秉政,言路已无正人,党论渐息。
丁巳京察,尽斥东林,且及林居者。
齐、楚、浙三党鼎立,务搏击清流。
齐人亓诗教,从哲门生,势尤张。
从哲昵群小,而帝怠荒亦益甚。
畿辅、山东、山西、河南、江西及大江南北相继告灾,疏皆不发。
旧制,给事中五十余员,御史百余员。
至是六科止四人,而五科印无所属;十三道止五人,一人领数职。
在外巡按率不得代。
六部堂上官仅四五人,都御史数年空署,督抚监司亦屡缺不补。
文武大选、急选官及四方教职,积数千人,以吏、兵二科缺掌印不画凭,久滞都下,时攀执政舆哀诉。
诏狱囚以理刑无人不决遣,家属聚号长安门。
职业尽弛,上下解体。
四十六年四月,大清兵克抚顺,朝野震惊。
帝初颇忧惧,章奏时下,不数月泄泄如故。
从哲子世鸿杀人,巡城御史劾之。
从哲乞罢,不允。
长星见东南,长二丈,广尺余,十有九日而灭。
是日京师地震。
从哲言:“妖象怪徵,层见叠出,除臣奉职无状痛自修省外,望陛下大奋乾纲,与天下更始。
”朝士杂然笑之。
帝亦不省。
御史熊化以时事多艰、佐理无效劾从哲,乞用灾异策免。
从哲恳求罢,坚卧四十余日,阁中虚无人。
帝慰留再三,乃起视事。
明年二月,杨镐四路出师,兵科给事中赵兴邦用红旗督战,师大败。
礼部主事夏嘉遇谓辽事之坏,由兴邦及从哲庇李维翰所致,两疏劾之。
众哲求罢,不敢入阁,视事于朝房。
帝优旨恳留,乃复故,而反擢兴邦为太常少卿。
未几,大清兵连克开原、铁岭。
廷臣于文华门拜疏,立请批发,又候旨思善门,皆不报。
从哲乃叩首仁德门跪俟俞旨,帝终不报。
俄请帝出御文华殿,召见群臣,面商战守方略。
亦不报。
请补阁臣疏十上,情极哀,始命廷推。
及推上,又不用。
从哲复连请,乃简用史继偕、沈纮,疏仍留中,终帝世寝不下。
御史张新诏劾从哲诸所疏揭,委罪群父,诳言欺人,祖宗二百年金瓯坏从哲手。
御史萧毅中、刘蔚、周方鉴、杨春茂、王尊德、左光斗,山西参政徐如翰亦交章击之。
从哲连疏自明,且乞罢。
帝皆不问。
自刘光复系狱,从哲论救数十疏。
帝特释为民,而用人行政诸章奏终不发。
帝有疾数月。
会皇后崩,从哲哭临毕,请至榻前起居。
召见弘德殿,跪语良久,因请补阁臣,用大僚,下台谏命。
帝许之,乃叩头出。
帝素恶言官,前此考选除授者,率候命二三年,及是候八年。
从哲请至数十疏,竟不下。
帝自以海宇承平,官不必备,有意损之。
及辽左军兴,又不欲矫前失,行之如旧。
从哲独秉国成,卒无所匡救。
又用姚宗文阅辽东,齮经略熊廷弼去,辽阳遂失。
论者谓明之亡,神宗实基之,而从哲其罪首也。
四十八年七月丙子朔,帝不豫,十有七日大渐。
外廷忧危,从哲偕九卿台谏诣思善门问安。
越二日,召从哲及尚书周嘉谟、李汝华、黄嘉善、黄克缵等受顾命。
又二日,乃崩。
八月丙午朔,光宗嗣位。
郑贵妃以前福王故,惧帝衔之,进珠玉及侍姬八人啖帝。
选侍李氏最得帝宠,贵妃因请立选侍为皇后,选侍亦为贵妃求封太后。
帝已于乙卯得疾,丁巳力疾御门,命从哲封贵妃为皇太后,从哲遽以命礼部。
侍郎孙如游力争,事乃止。
辛酉,帝不视朝,从哲偕廷臣诣宫门问安。
时都下纷言中官崔文升进泄药,帝由此委顿,而帝传谕有“头目眩晕,身体软弱,不能动履”语,群情益疑骇。
给事中杨涟劾文升,并及从哲。
刑部主事孙朝肃、徐仪世、御史郑宗周并上书从哲,请保护圣体,速建储贰。
从哲候安,因言进药宜慎。
帝褒答之。
戊辰,新阁臣刘一燝、韩爌入直,帝疾已殆。
辛未,召从哲、一燝、爌,英国公张惟贤,吏部尚书周嘉谟,户部尚书李汝华,礼部侍郎署部事孙如游,刑部尚书黄克缵,左都御史张问达,给事中范济世、杨涟,御史顾慥等至乾清宫。
帝御东暖阁凭几,皇长子、皇五子等皆侍。
帝命诸臣前,从哲等因请慎医药。
帝曰:“十余日不进矣。
”遂谕册封选侍为皇贵妃。
甲戌,复召诸臣,谕册封事。
从哲等请速建储贰。
帝顾皇长子曰:“卿等其辅为尧、舜。
”又语及寿宫,从哲等以先帝山陵对。
帝自指曰;“朕寿宫也。
”诸臣皆泣。
帝复问:“有鸿胪官进药者安在?”从哲曰:“鸿胪寺丞李可灼自云仙方,臣等未敢信。
”帝命宣可灼至,趣和药进,所谓红丸者也。
帝服讫,称“忠臣”者再。
诸臣出俟宫门外。
顷之,中使传上体平善。
日晡,可灼出,言复进一丸。
从哲等问状,曰:“平善如前。
”明日九月乙亥朔卯刻,帝崩。
中外皆恨可灼甚,而从哲拟遗旨赉可灼银币。
时李选侍居乾清宫,群臣入临,诸阉闭宫门不许入。
刘一燝、杨涟力拄之,得哭临如礼,拥皇长子出居慈庆宫。
从哲委蛇而已。
初,郑贵妃居乾清宫侍神宗疾,光宗即位犹未迁。
尚书嘉谟责贵妃从子养性,乃迁慈宁宫。
及光宗崩,而李选侍居乾清宫。
给事中涟及御史左光斗念选侍尝邀封后,非可令居乾清,以冲主付托也。
于是议移宫,争数日不决。
从哲欲徐之。
至登极前一日,一燝、爌邀从哲立宫门请,选侍乃移哕鸾宫。
明日庚辰,熹宗即位。
先是,御史王安舜劾从哲轻荐狂医,又赏之以自掩。
从哲拟太子令旨,罚可灼俸一年。
御史郑宗周劾文升罪,请下法司,从哲拟令旨司礼察处。
及御史郭如楚、冯三元、焦源溥,给事中魏应嘉,太常卿曹珖,光禄少卿高攀龙,主事吕维祺,先后上疏言:“可灼罪不容诛,从哲庇之,国法安在!”而给事中惠世扬直纠从哲十罪、三可杀。
言:“从哲独相七年,妨贤病国,罪一。
骄蹇无礼,失误哭临,罪二。
梃击青宫,庇护奸党,罪三。
恣行胸臆,破坏丝纶,罪四。
纵子杀人,蔑视宪典,罪五。
阻抑言官,蔽壅耳目,罪六。
陷城失律,宽议抚臣,罪七。
马上催战,覆没全师,罪八。
徇私罔上,鼎铉贻羞,罪九。
代营榷税,蠹国殃民,罪十。
贵妃求封后,举朝力争,从哲依违两可,当诛者一。
李选侍乃郑氏私人,抗凌圣母,饮恨而没。
从哲受刘逊、李进忠所盗美珠,欲封选侍为贵妃,又听其久据乾清,当诛者二。
崔文升用泄药伤损先帝,诸臣论之,从哲拟脱罪,李可灼进劫药,从哲拟赏赉,当诛者三。
”疏入,责世杨轻诋。
从哲累求去,皆慰留。
已而张泼、袁化中、王允成等连劾之,皆不听。
其冬,给事中程注复劾之,从哲力求去,疏六上。
命进中极殿大学士,赉银币、蟒衣,遣行人护归。
天启二年四月,礼部尚书孙慎行追论可灼进红丸,斥从哲为弑逆。
诏廷臣议。
都御史邹元标主慎行疏。
从哲疏辨,自请削官阶,投四裔。
帝慰谕之。
给事中魏大中以九卿议久稽,趣之上。
廷臣多主慎行,罪从哲,惟刑部尚书黄克缵,御史王志道、徐景濂,给事中汪庆百右从哲,而詹事公鼐持两端。
时大学士爌述进药始末,为从哲解。
于是吏部尚书张问达会户部尚书汪应蛟合奏言:“进药始末,臣等共闻见。
辅臣视皇考疾,急迫仓皇,弑逆二字何忍言。
但可灼非医官,且非知脉知医者。
以药尝试,先帝龙驭即上升。
从哲与臣等九卿未能止,均有罪,乃反赉可灼。
及御史安舜有言,止令养病去,罚太轻,何以慰皇考,服中外。
宜如从哲请,削其官阶,为法任咎。
至可灼罪不可胜诛,而文升当皇考哀感伤寒时,进大黄凉药,罪又在可灼上。
法皆宜显僇,以泄公愤。
”议上,可灼遣戍,文升放南京,而从哲不罪。
无何,慎行引疾去。
五年,魏忠贤辑“梃击”、“红丸”、“移宫”三事为《三朝要典》,以倾正人,遂免可灼戍,命文升督漕运。
其党徐大化请起从哲,从哲不出。
然一时请诛从哲者贬杀略尽矣。
崇祯元年二月,从哲卒。
赠太傅,谥文端。
三月,下文升狱,戍南京。
沈纮,字铭缜,乌程人。
父节甫,字以安。
嘉靖三十八年进士。
授礼部仪制主事,厉祠祭郎中。
诏建祠禁内,令黄冠祝釐,节甫持不可。
尚书高拱恚甚,遂移疾归。
起光禄丞。
会拱掌吏部,复移疾避之。
万历初,屡迁至南京刑部右侍郎。
召为工部左侍郎,摄部事。
御史高举言节甫素负难进之节,不宜一岁三迁。
吏部以节甫有物望,绌其议。
节甫连上疏请省浮费,核虚冒,上兴作,减江、浙织造,停江西瓷器,帝为稍减织造数。
中官传奉,节甫持不可,且上疏言之。
又尝献治河之策,语凿凿可用。
父忧归,卒。
赠右副都御史。
天启初,纮方柄用,得赐谥端清。
纮与弟演同登万历二年进士。
纮改庶吉士,授检讨。
累官南京礼部侍郎,掌部事。
西洋人利玛窦入贡,因居南京,与其徒王丰肃等倡天主教,士大夫多宗之。
纮奏:“陪京都会,不宜令异教处此。
”识者韪其言。
然纮素乏时誉。
与大学士从哲同里闬,相善也。
神宗末,从哲独当国,请补阁臣,诏会推。
亓诗教等缘从哲意,摈何宗彦、刘一燝辈,独以纮及史继偕名上。
帝遂用之。
或曰由从哲荐也。
疏未发,明年,神宗崩,光宗立,乃召纮为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。
未至,光宗复崩。
天启元年六月,纮始至。
故事,词臣教习内书堂,所教内竖执弟子礼。
李进忠、刘朝皆纮弟子。
李进忠者,魏忠贤始名也。
纮既至,密结二人,乃奏言:“辽左用兵亟,臣谨于东阳、义乌诸邑及扬州、纮安募材官勇士二百余,请以勇士隶锦衣卫,而量授材官职。
”进忠、朝方举内操,得淮奏大喜。
诏锦衣官训练募士,授材官王应斗等游击以下官有差。
纮又奏募兵后至者复二百余人,请发辽东、四川军前。
诏从之。
寻加太子太保,进文渊阁,再进少保兼太子太保、户部尚书、武英殿大学士。
禁中内操日盛,驸马都尉王昺亦奉诏募兵,愿得帷幄重臣主其事。
廷臣皆言纮与朝阴相结,于是给事中惠世扬、周朝瑞等劾纮阳托募兵,阴藉通内。
刘朝内操,纮使门客诱之。
王昺疏,疑出纮教。
阉人、戚畹、奸辅内外弄兵,长安片土,成战场矣。
纮疏辨,因请疾求罢。
帝慰留之。
世扬等遂尽发纮通内状,刑部尚书王纪再疏劾纮,比之蔡京。
纮亦劾纪保护熊廷弼、佟卜年、刘一巘等。
诏两解之。
未几,纪以卜年狱削籍,议者益侧目纮。
大学士叶向高言“纪、纮交攻,均失大臣体。
今以谳狱斥纪,如公论何?”朱国祚至以去就争,帝皆弗听。
纮不自安,乃力求去。
命乘传归。
逾年卒。
赠太保,谥文字。
淮弟演,由工部主事历官南京刑部尚书。
+赞曰:神宗之朝,于时为豫,于象为蛊。
时行诸人有鸣豫之凶, 而无斡蛊之略。
外畏清议,内固恩宠,依阿自守,掩饰取名,弼谐无闻,循默避事。
《书》曰“股肱惰哉,万事隳哉”,此孔子所为致叹于“焉用彼相”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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