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列传·卷一百一十九

宗泽 赵鼎宗泽。
字汝霖,婺州义乌人。
母刘,梦天大雷电,光烛其身,翌日而泽生。
泽自幼豪爽有大志,登元祐六年进士第。
廷对极陈时弊,考官恶直,置末甲。
调大名馆陶尉。
吕惠卿帅鄜延,檄泽与邑令视河埽,檄至,泽适丧长子,奉檄遽行。
惠卿闻之,曰:"可谓国尔忘家者。
"适朝廷大开御河,时方隆冬,役夫僵仆于道,中使督之急。
泽曰浚河细事,乃上书其帅曰:"时方凝寒,徒苦民而功未易集,少需之,至初春可不扰而办。
"卒用其言上闻,从之。
惠卿辟为属,辞。
调衢州龙游令。
民未知学,泽为建庠序,设师儒,讲论经术,风俗一变,自此擢科者相继。
调晋州赵城令。
下车,请升县为军,书闻,不尽如所请。
泽曰:"承平时固无虑,它日有警,当知吾言矣。
"知莱州掖县。
部使者得旨市牛黄,泽报曰:"方时疫疠,牛饮其毒则结为黄。
今和气横流,牛安得黄?"使者怒,欲劾邑官。
泽曰:"此泽意也。
"独衔以闻。
通判登州。
境内官田数百顷,皆不毛之地,岁输万余缗,率横取于民,泽奏免之。
朝廷遣使由登州结女真,盟海上,谋夹攻契丹,泽语所亲曰:"天下自是多事矣。
"退居东阳,结庐山谷间。
靖康元年,中丞陈过庭等列荐,假宗正少卿,充和议使。
泽曰:"是行不生还矣。
"或问之,泽曰:"敌能悔过退师固善,否则安能屈节北庭以辱君命乎。
"议者谓泽刚方不屈,恐害和议,上不遣,命知磁州。
时太原失守,官两河者率托故不行。
泽曰:"食禄而避难,不可也。
"即日单骑就道,从嬴卒十余人。
磁经敌骑蹂躏之余,人民逃徙,帑廪枵然。
泽至,缮城壁,浚湟池,治器械,募义勇,始为固守不移之计。
上言:"邢、洺、磁、赵、相五州各蓄精兵二万人,敌攻一郡则四郡皆应,是一郡之兵常有十万人。
"上嘉之,除河北义兵都总管。
金人破真定,引兵南取庆源,自李固渡渡河,恐泽兵蹑其后,遣数千骑直扣磁州城。
泽擐甲登城,令壮士以神臂弓射走之,开门纵击,斩首数百级。
所获羊马金帛,悉以赏军士。
康王再使金,行至磁,泽迎谒曰:"肃王一去不反,今敌又诡辞以致大王,愿勿行。
"王遂回相州。
有诏以泽为副元帅,从王起兵入援。
泽言宜急会兵李固渡,断敌归路,众不从,乃自将兵趋渡,道遇北兵,遣秦光弼、张德夹击,大破之。
金人既败,乃留兵分屯。
泽遣壮士夜捣其军,破三十余砦。
时康王开大元帅府,檄兵会大名。
泽履冰渡河见王,谓京城受围日久,入援不可缓。
会签书枢密院事曹辅赍蜡封钦宗手诏,至自京师,言和议可成。
泽曰:"金人狡谲,是欲款我师尔。
君父之望入援,何啻饥渴,宜急引军直趋澶渊,次第进垒,以解京城之围。
万一敌有异谋,则吾兵已在城下。
"汪伯彦等难之,劝王遣泽先行,自是泽不得预府中谋议矣。
二年正月,泽至开德,十三战皆捷,以书劝王檄诸道兵会京城。
又移书北道总管赵野、河东北路宣抚范讷、知兴仁府曾楙合兵入援。
三人皆以泽为狂,不答。
泽以孤军进,都统陈淬言敌方炽,未可轻举。
泽怒,欲斩之,诸将乞贷淬,使得效死。
泽命淬进兵,遇金人,败之。
金人攻开德,泽遣孔彦威与战,又败之。
泽度金人必犯濮,先遣三千骑往援,金人果至,败之。
金人复向开德,权邦彦、孔彦威合兵夹击,又大败之。
泽兵进至卫南,度将孤兵寡,不深入不能成功。
先驱云前有敌营,泽挥众直前与战,败之。
转战而东,敌益生兵至,王孝忠战死,前后皆敌垒。
泽下令曰:"今日进退等死,不可不从死中求生。
"士卒知必死,无不一当百,斩首数千级。
金人大败,退却数十余里。
泽计敌众十倍于我,今一战而却,势必复来,使悉其铁骑夜袭吾军,则危矣。
乃暮徙其军。
金人夜至,得空营,大惊,自是惮泽,不敢复出兵。
泽出其不意,遣兵过大河袭击,败之。
王承制以泽为徽猷阁待制。
时金人逼二帝北行,泽闻,即提军趋滑,走黎阳,至大名,欲径渡河,据金人归路邀还二帝,而勤王之兵卒无一至者。
又闻张邦昌僣位,欲先行诛讨。
会得大元帅府书,约移师近都,按甲观变。
泽复书于王曰:"人臣岂有服赭袍、张红盖、御正殿者乎?自古奸臣皆外为恭顺而中藏祸心,未有窃据宝位、改元肆赦、恶状昭著若邦昌者。
今二圣、诸王悉渡河而北,惟大王在济,天意可知,宜亟行天讨,兴复社稷。
"且言:"邦昌伪赦,或启奸雄之意,望遣使分谕诸路,以定民心。
"又上书言:"今天下所属望者在于大王,大王行之得其道,则有心慰天下之心。
所谓道者,近刚正而远柔邪,纳谏诤而拒谀佞,尚恭俭而抑骄侈,体忧勤而忘逸乐,进公实而退私伪。
"因累表劝进。
王即帝位于南京,泽入见,涕泗交颐,陈兴复大计。
时与李纲同入对,相见论国事,慷慨流涕,纲奇之。
上欲留泽,潜善等沮之。
除龙图阁学士、知襄阳府。
时金人有割地之议,泽上疏曰:"天下者,太祖、太宗之天下,陛下当兢兢业业,思传之万世,奈何遽议割河之东、西,又议割陕之蒲、解乎。
自金人再至,朝廷未尝命一将、出一师,但闻奸邪之臣,朝进一言以告和,幕入一说以乞盟,终致二圣北迁,宗社蒙耻。
臣意陛下赫然震怒,大明黜陟,以再造王室。
今即位四十日矣,未闻有大号令,但见刑部指挥云'不得〈月誊〉播赦文于河之东、西,陕之蒲、解'者,是褫天下忠义之气,而自绝其民也。
臣虽驽怯,当躬冒矢石为诸将先,得捐躯报国恩足矣。
"上览其言壮之。
改知青州,时年六十九矣。
开封尹阙,李纲言绥复旧都,非泽不可。
寻徙知开封府。
时敌骑留屯河上,金鼓之声,日夕相闻,而京城楼橹尽废,兵民杂居,盗贼纵横,人情忷々。
泽威望素著,既至,首捕诛舍贼者数人。
下令曰:"为盗者,赃无轻重,并从军法。
"由是盗贼屏息,民赖以安。
王善者,河东巨寇也。
拥众七十万、车万乘,欲据京城。
泽单骑驰至善营,泣谓之曰:"朝廷当危难之时,使有如公一二辈,岂复有敌患乎。
今日乃汝立功之秋,不可失也。
"善感泣曰:"敢不效力。
"遂解甲降。
时杨进号没角牛,兵三十万,王再兴、李贵、王大郎等各拥众数万,往来京西、淮南、河南、北,侵掠为患。
泽遣人谕以祸福,悉招降之。
上疏请上还京。
俄有诏:荆、襄、江、淮悉备巡幸。
泽上疏言:"开封物价市肆,渐同平时。
将士、农民、商旅、士大夫之怀忠义者,莫不愿陛下亟归京师,以慰人心。
其唱为异议者,非为陛下忠谋,不过如张邦昌辈,阴与金人为地尔。
"除延康殿学士、京城留守、兼开封尹。
时金遣人以使伪楚为名,至开封府,泽曰:"此名为使,而实觇我也。
"拘其人,乞斩之。
有诏所拘金使延置别馆,泽曰:"国家承平二百年,不识兵革,以敌国诞谩为可凭信,恬不置疑。
不惟不严攻讨之计,其有实欲贾勇思敌所忾之人,士大夫不以为狂,则以为妄,致有前日之祸。
张邦昌、耿南仲辈所为,陛下所亲见也。
今金人假使伪楚,来觇虚实,臣愚乞斩之,以破其奸。
而陛下惑于人言,令迁置别馆,优加待遇,臣愚不敢奉诏,以彰国弱。
"上乃亲札谕泽,竟纵遣之。
言者附潜善意,皆以泽拘留金使为非。
尚书左丞许景衡抗疏力辨,且谓:"泽之为尹,威名政绩,卓然过人,今之缙绅,未见其比。
乞厚加任使,以成御敌治民之功。
"真定、怀、卫间,敌兵甚盛,方密修战具为入攻之计,而将相恬不为虑,不修武备,泽以为忧。
乃渡河约诸将共议事宜,以图收复,而于京城四壁,各置使以领招集之兵。
又据形势立坚壁二十四所于城外,沿河鳞次为连珠砦,连结河东、河北山水砦忠义民兵,于是陕西、京东西诸路人马咸愿听泽节制。
有诏如淮甸。
泽上表谏,不报。
秉义郎岳飞犯法将刑,泽一见奇之,曰:"此将材也。
"会金人攻汜水,泽以五百骑授飞,使立功赎罪。
飞大败金人而还,遂升飞为统制,飞由是知名。
泽视师河北还,上疏言:"陛下尚留南都,道路籍籍,咸以为陛下舍宗庙朝廷,使社稷无依,生灵失所仰戴。
陛下宜亟回汴京,以慰元元之心。
"不报。
复抗疏言:"国家结好金人,欲以息民,卒之劫掠侵欺,靡所不至,是守和议果不足以息民也。
当时固有阿意顺旨以叨富贵者,亦有不相诡随以获罪戾者。
陛下观之,昔富贵者为是乎?获罪戾者为是乎?今之言迁幸者,犹前之言和议为可行者也;今之言不可迁者,犹前日之言和议不可行者也。
惟陛下熟思而审用之。
且京师二百年积累之基业,陛下奈何轻弃以遗敌国乎。
"诏遣官迎奉六宫往金陵,泽上疏曰:"京师,天下腹心也。
两河虽未敉宁,特一手臂之不信尔。
今遽欲去之,非惟一臂之弗廖,且并与腹心而弃之矣。
昔景德间,契丹寇澶渊,王钦若江南人,即劝幸金陵,陈尧叟蜀人,即劝幸成都,惟寇准毅然请亲征,卒用成功。
臣何敢望寇准,然不敢不以章圣望陛下。
"又条上五事,其一言黄潜善、汪伯彦赞南幸之非。
泽前后建议,经从三省、枢密院,辄为潜善等所抑,每见泽奏疏,皆笑以为狂。
金将兀术渡河,谋攻汴京。
诸将请先断河梁,严兵自固,泽笑曰:"去冬,金骑直来,正坐断河梁耳。
"乃命部将刘衍趋滑、刘达趋郑,以分敌势,戒诸将极力保护河梁,以俟大兵之集。
金人闻之,夜断河梁遁去。
二年,金人自郑抵白沙,去汴京密迩,都人震恐。
僚属入问计,泽方对客围棋,笑曰:"何事张皇,刘衍等在外必能御敌。
"乃选精锐数千,使绕出敌后,伏其归路。
金人方与衍战,伏兵起,前后夹击之,金人果败。
金将黏罕据西京,与泽相持。
泽遣部将李景良、阎中立、郭俊民领兵趋郑,遇敌大战,中立死之,俊民降,景良遁去。
泽捕得景良,谓曰:"不胜,罪可恕;私自逃,是无主将也。
"斩其首以徇。
既而俊民与金将史姓者及燕人何仲祖等持书来招泽,泽数俊民曰:"汝失利死,尚为忠义鬼,今反为金人持书相诱,何面目见我乎。
"斩之,谓史曰:"我受此土,有死而已。
汝为人将,不能以死敌我,乃欲以儿女子语诱我乎。
"亦斩之。
谓仲祖胁从,贷之。
刘衍还,金人复入滑,部将张捴请往救,泽选兵五千付之,戒毋轻战以需援。
捴至滑迎战,敌骑十倍,诸将请少避其锋,捴曰:"避而偷生,何面目见宗公。
"力战死之。
泽闻捴急,遣王宣领骑五千救之。
捴死二日,宣始至,与金人大战,破走之。
泽迎捴丧归,恤其家,以宣权知滑州,金人自是不复犯东京。
山东盗起,执政谓其多以义师为名,请下令止勤王。
泽疏曰:"自敌围京城,忠义之士愤懑争奋,广之东西、湖之南北、福建、江、淮,越数千里,争先勤王。
当时大臣无远识大略,不能抚而用之,使之饥饿困穷,弱者填沟壑,强者为盗贼。
此非勤王者之罪,乃一时措置乖谬所致耳。
今河东、西不从敌国而保山砦者,不知其几;诸处节义之夫,自黥其面而争先救驾者,复不知其几。
此诏一出,臣恐草泽之士一旦解体,仓卒有急,谁复有愿忠效义之心哉。
"王策者,本辽酋,为金将,往来河上。
泽擒之,解其缚坐堂上,为言:"契丹本宋兄弟之国,今女真辱吾主,又灭而国,义当协谋雪耻。
"策感泣,愿效死。
泽因问敌国虚实,尽得其详,遂决大举之计,召诸将谓曰:"汝等有忠义心,当协谋剿敌,期还二圣,以立大功。
"言讫泣下,诸将皆泣听命。
金人战不利,悉引兵去。
泽疏谏南幸,言:"臣为陛下保护京城,自去年秋冬至于今春,又三月矣。
陛下不早回京城,则天下之民何所依戴。
"除资政殿学士。
又遣子颖诣行阙上疏曰:"天下之事,见几而为,待时而动,则事无不成。
今收复伊、洛而金酋渡河,捍蔽滑台而敌国屡败,河东、河北山砦义民,引领举踵,日望官兵之至。
以几以时而言之,中兴之兆可见,而金人灭亡之期可必,在陛下见几乘时而已。
"又言:"昔楚人城郢,史氏鄙之。
今闻有旨于仪真教习水战,是规规为偏霸之谋,非可鄙之甚者乎?传闻四方,必谓中原不守,遂为江宁控扼之计耳。
"先是,泽去磁,以州事付兵马钤辖李侃,统制赵世隆杀之。
至是,世隆及弟与兴以兵三万来归,众惧其变,泽曰:"世隆本吾一校尔,何能为。
"世隆至,责之曰:"河北陷没,吾宋法令与上下之分亦陷没邪?"命斩之。
时世兴佩刀侍侧,众兵露刃庭下,泽徐谓世兴曰:"汝兄诛,汝能奋志立功,足以雪耻。
"世兴感泣。
金人攻滑州,泽遣世兴往救,世兴至,掩其不备,败之。
泽威声日著,北方闻其名,常尊惮之,对南人言,必曰宗爷爷。
泽疏言:"丁进数十万众愿守护京城,李成愿扈从还阙,即渡河剿敌,杨进等兵百万,亦愿渡河,同致死力。
臣闻'多助之至,天下顺之'。
陛下及此时还京,则众心翕然,何敌国之足忧乎?"又奏言:"圣人爱其亲以及人之亲,所以教人孝;敬其兄以及人之兄,所以教人弟。
陛下当与忠臣义士合谋肆讨,迎复二圣。
今上皇所御龙德宫俨然如旧,惟渊圣皇帝未有宫室。
望改修宝箓宫以为迎奉之所,使天下知孝于父、弟于兄,是以身教也。
"上乃降诏择日还京。
泽前后请上还京二十余奏,每为潜善等所抑,忧愤成疾,疽发于背。
诸将入问疾,泽矍然曰:"吾以二帝蒙尘,积愤至此。
汝等能歼敌,则我死无恨。
"众皆流涕曰:"敢不尽力!"诸将出,泽叹曰:"'出师未捷身先死,长使英雄泪满襟。
'"翌日,风雨昼晦。
泽无一语及家事,但连呼"过河"者三而薨。
都人号恸。
遗表犹赞上还京。
赠观文殿学士、通议大夫,谥忠简。
泽质直好义,亲故贫者多依以为活,而自奉甚薄。
常曰:"君父侧身尝胆,臣子乃安居美食邪!"始,泽诏集群盗,聚兵储粮,结诸路义兵,连燕、赵豪杰,自谓渡河克复可指日冀。
有志弗就,识者恨之。
子颖,居戎幕,素得士心。
泽薨数日,将士去者十五,都人请以颖继父任。
会朝廷已命杜充留守,乃以颖为判官。
充反泽所为,颇失人心,颖屡争之,不从,乃请持服归。
自是豪杰不为用,群聚城下者复去为盗,而中原不守矣。
颖官终兵部郎中。
赵鼎,字元镇,解州闻喜人。
生四岁而孤,母樊教之,通经史百家之书。
登崇宁五年进士第,对策斥章惇误国。
累官为河南洛阳令,宰相吴敏和其能,擢为开封士曹。
金人陷太原,朝廷议割三镇地,鼎曰:"祖宗之地不可以与人,何庸议?"已而京师失守,二帝北行。
金人议立张邦昌,鼎与胡寅、张浚逃太学中,不书议状。
高宗即位,除权户部员外郎。
知枢密院张浚荐之,除司勋郎官。
上幸建康,诏条具防秋事宜,鼎言:"宜以六宫所止为行宫,车驾所止为行在,择精兵以备仪卫,其余兵将分布江、淮,使敌莫测巡幸之定所。
"上纳之。
久雨,诏求阙政。
鼎言:"自熙宁间王安石用事,变祖宗之法,而民始病。
假辟国之谋,造生边患;兴理财之政,穷困民力;设虚无之学,败坏人才。
至崇宁初,蔡京托绍述之名,尽祖安石之政。
凡今日之患始于安石,成于蔡京。
今安石犹配享庙廷,而京之党未除,时政之阙无大于此。
"上为罢安石配享。
擢右司谏,旋迁殿中侍御史。
刘光世部将王德擅杀韩世忠之将,而世忠亦率部曲夺建康守府廨。
鼎言:"德总兵在外,专杀无忌,此而不治,孰不可为?"命鼎鞫德。
鼎又请下诏切责世忠,而指取其将吏付有司治罪,诸将肃然。
上曰:"肃宗兴灵武得一李勉,朝廷始尊。
今朕得卿,无愧昔人矣。
"中丞范宗尹言,故事无自司谏迁殿中者,上曰:"鼎在言路极举职,所言四十事,已施行三十有六。
"遂迁侍御史。
北兵至江上,上幸会稽,召台谏议去留,鼎陈战、守、避三策,拜御史中丞。
请督王〈王燮〉进军宣州,周望分军出广德,刘光世渡江驻蕲、黄,为邀击之计。
又言:"经营中原当自关中始,经营关中当自蜀始,欲幸蜀当自荆、襄始。
吴、越介在一隅,非进取中原之地。
荆、襄左顾川、陕,右控湖湘,而下瞰京、洛,三国所必争,宜以公安为行阙,而屯重兵于襄阳,运江、浙之粟以资川、陕之兵,经营大业,计无出此。
"韩世忠败金人于黄天荡,宰相吕颐浩请上幸浙西,下诏亲征,鼎以为不可轻举。
颐浩恶其异己,改鼎翰林学士,鼎不拜,改吏部尚书,又不拜,言:"陛下有听纳之诚,而宰相陈拒谏之说;陛下有眷待台臣之意,而宰相挟挫沮言官之威。
"坚卧不出,疏颐浩过失凡千言。
上罢颐浩,诏鼎复为中丞,谓鼎曰:"朕每闻前朝忠谏之臣,恨不之识,今于卿见之。
"除端明殿学士、签书枢密院事。
金人攻楚州,鼎奏遣张俊往援之。
俊不行,山阳遂陷,金人留淮上,范宗尹奏敌未必能再渡,鼎曰:"勿恃其不来,恃吾有以待之。
三省常以敌退为陛下援人才、修政事,密院常虞敌至为陛下申军律、治甲兵,即两得之。
"上曰:"卿等如此,朕复何忧。
"鼎以楚州之失,上章丐去。
会辛企宗除节度使,鼎言企宗非军功,忤旨,出奉祠,除知平江府,寻改知建康,又移知洪州。
京西招抚使李横欲用兵复东京,鼎言:"横乌合之众,不能当敌,恐遂失襄阳。
"已而横战不利走,襄阳竟陷。
召拜参知政事。
宰相朱胜非言:"襄阳国之上流,不可不急取。
"上问:"岳飞可使否?"鼎曰:"知上流利害无如飞者。
"签枢徐俯不以为然。
飞出师竟复襄阳。
鼎乞令韩世忠屯泗上,刘光世出陈、蔡。
光世请入奏,俯欲许之,鼎不可。
伪齐宿迁令来归,俯欲斩送刘豫,鼎复争之。
俯积不能平,乃求去。
朱胜非兼知枢密院,言者谓当国者不知兵,乞令参政通知。
由是为胜非所忌。
除鼎知枢密院、川陕宣抚使,鼎辞以非才。
上曰:"四川全盛半天下之地,尽以付卿,黜陟专之可也。
"时吴玠为宣抚副使,鼎奏言:"臣与玠同事,或节制之耶?"上乃改鼎都督川、陕诸军事。
鼎所条奏,胜非多沮抑之。
鼎上疏言:"顷张浚出使川、陕,国势百倍于今。
浚有补天浴日之功,陛下有砺山带河之誓,君臣相信,古今无二,而终致物议,以被窜逐。
今臣无浚之功而当其任,远去朝廷,其能免于纷纷乎?"又言:"臣所请兵不满数千,半皆老弱,所赍金帛至微,荐举之人除命甫下,弹墨已行。
臣日侍宸衷,所陈已艰难,况在万里之外乎?"时人士皆惜其去,台谏有留行者。
会边报沓至,鼎每陈用兵大计,及朝辞,上曰:"卿岂可远去,当遂相卿。
"九月,拜尚书右仆射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。
制下,朝士相庆。
时刘豫子麟与金人合兵大入,举朝震恐。
鼎论战御之计,诸将各异议,独张俊以为当进讨,鼎是其言。
有劝上他幸者,鼎曰:"战而不捷,去未晚也。
"上亦曰:"朕当亲总六师,临江决战。
"鼎喜曰:"累年退怯,敌志益骄,今圣断亲征,成功可必。
"于是诏张俊以所部援韩世忠,而命刘光世移军建康,且促世忠进兵。
世忠至扬州,大破金人于大仪镇。
方警报交驰,刘光世遣人讽鼎曰:"相公自入蜀,何事为他人任患。
"世忠亦谓人曰:"赵丞相真敢为者。
"鼎闻之,恐上意中变,乘间言:"陛下养兵十年,用之正在今日。
若少加退沮,即人心涣散,长江之险不可复恃矣。
"及捷音日至,车驾至平江,下诏声逆豫之罪,欲自将渡江决战。
鼎曰:"敌之远来,利于速战,遽与争锋,非策也。
且豫犹遣其子,岂可烦至尊耶?"帝为止不行。
未几,签书枢密院事胡松年自江上还,云北兵大集,然后知鼎之有先见也。
张浚久废,鼎言浚可大任,乃召除知枢密院,命浚往江上视师。
时敌兵久驻淮南,知南兵有备,渐谋北归。
鼎曰:"金人无能为矣。
"命诸将邀诸淮,连败之,金人遁去。
上谓鼎曰:"近将士致勇争先,诸路守臣亦翕然自效,乃朕用卿之力也。
"鼎谢曰:"皆出圣断,臣何力之有焉。
"或问鼎曰:"金人倾国来攻,众皆忷惧,公独言不足畏,何耶?"鼎曰:"敌众虽盛,然以豫邀而来,非其本心,战必不力,以是知其不足畏也。
"上尝语张浚曰:"赵鼎真宰相,天使佐朕中兴,可谓宗社之幸也。
"鼎奏金人遁归,尤当博采群言,为善后之计。
于是诏吕颐浩等议攻战备御、措置绥怀之方。
五年,上还临安,制以鼎守左仆射知枢密院事、张浚守右仆射兼知枢密院事,都督诸路军马。
鼎以政事先后及人才所当召用者,条而置之座右,次第奏行之。
制以贵州防御使瑗为保庆军节度使,封建国公,于行宫门外建资善堂。
鼎荐范冲为翊善、朱震为赞读,朝论谓二人极天下之选。
建炎初,尝下诏以奸臣诬蔑宣仁保佑之功,命史院刊修,未及行,朱胜非为相,上谕之曰:"神宗、哲宗两朝史事多失实,非所以传信后世,宜召范冲刊定。
"胜非言:"《神宗史》增多王安石《日录》,《哲宗史》经京、卞之手,议论多不正,命官删修,诚足以彰二帝盛美。
"会胜非去位,鼎以宰相监修二史,是非各得其正。
上亲书"忠正德文"四字赐鼎,又以御书《尚书》一帙赐之,曰:"《书》所载君臣相戒饬之言,所以赐卿,欲共由斯道。
"鼎上疏谢。
刘豫遣子麟、猊分路入寇,时张浚屯盱眙,杨沂中屯泗,韩世忠屯楚,岳飞驻鄂,刘光世驻庐,沿江上下无兵,上与鼎以为忧。
鼎移书浚,欲令俊与沂中合兵剿敌。
光世乞舍庐还太平,又乞退保采石,鼎奏曰:"豫逆贼也,官军与豫战而不能胜,或更退守,何以立国?今贼已渡淮,当亟遣张俊合光世之军尽扫淮南之寇,然后议去留。
"上善其策,诏二将进兵。
俊军至藕塘与猊战,大破之。
鼎命沂中趋合肥以会光世,光世已弃庐回江北。
浚以书告鼎,鼎白上诏浚:有不用命者,听以军法从事。
光世大骇,复进至肥河与麟战,破之。
麟、猊拔栅遁去。
浚在江上,尝遣其属吕祉入奏事,所言夸大,鼎每抑之。
上谓鼎曰:"他日张浚与卿不和,必吕祉也。
"后浚因论事,语意微侵鼎,鼎言:"臣初与浚如兄弟,因吕祉离间,遂尔睽异。
今浚成功,当使展尽底蕴,浚当留,臣当去。
"上曰:"俟浚归议之。
"浚尝奏乞幸建康,而鼎与折彦质请回跸临安。
暨浚还,乞乘胜攻河南,且罢刘光世军政。
鼎言:"擒豫固易耳,然得河南,能保金人不内侵乎?光世累世为将,无故而罢之,恐人心不安。
"浚滋不悦。
鼎以观文殿大学士知绍兴府。
七年,上幸建康,罢刘光世,以王德为都统制,郦琼副之,并听参谋、兵部尚书吕祉节度制。
琼与德有宿怨,诉于祉,不得直,执祉以全军降伪齐。
浚引咎去位,乃以万寿观使兼侍读召鼎,入对,拜尚书左仆射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,进四官。
上言:"淮西之报初至,执政奏事皆失措,惟朕不为动。
"鼎曰:"今见诸将,尤须静以待之,不然益增其骄蹇之心。
"台谏交论淮西无备,鼎曰:"行朝拥兵十万,敌骑直来,自足抗之,设有他虞,鼎身任其责。
"淮西迄无惊。
鼎尝乞降诏安抚淮西,上曰:"俟行遣张浚,朕当下罪己之诏。
"鼎言:"浚已落职。
"上曰:"浚罪当远窜。
"鼎奏:"浚母老,且有勤王功。
"上曰:"功过自不相掩。
"已而内批出,浚谪置岭南,鼎留不下。
诘旦,经同列救解,上怒殊未释,鼎力恳曰:"浚罪不过片策耳。
凡人计虑,岂不欲万全,傥因一失,便置之死地,后有奇谋秘计,谁复敢言者。
此事自关朝廷,非独私浚也。
"上意乃解,遂以散官分司,居永州。
鼎既再相,或议其无所施设,鼎闻之曰:"今日之事如人患羸,当静以养之。
若复加攻砭,必伤元气矣。
"金人废刘豫,鼎遣间招河南守将,寿、亳、陈、蔡之间,往往举城或率部曲来归,得精兵万余,马数千。
知庐州刘锜亦奏言:"淮北归正者不绝,度今岁可得四五万。
"上喜曰:"朕常虑江、池数百里备御空虚,今得此军可无患矣。
"金人遣使议和,朝论以为不可信,上怒。
鼎曰:"陛下于金人有不共戴天之雠,今屈己请和,不惮为之者,以梓宫及母后耳。
群臣愤懑之辞,出于爱君,不可以为罪。
陛下宜谕之曰:'讲和非吾意,以亲故,不得已为之。
但得梓宫及母后还,敌虽渝盟,吾无憾焉。
'"上从其言,群议遂息。
潘良贵以向子諲奏事久,叱之退。
上欲抵良贵罪,常同为之辨,欲并逐同。
鼎奏:"子諲虽无罪,而同与良贵不宜逐。
"二人竟出。
给事中张致远谓不应以一子諲出二佳士,不书黄,上怒,顾鼎曰:"固知致远必缴驳。
"鼎问:"何也?"上曰:"与诸人善。
"盖已有先入之言,由是不乐于鼎矣。
秦桧继留身奏事,既出,鼎问:"帝何言?"桧曰:"上无他,恐丞相不乐耳。
"御笔和州防御使璩除节钺,封国公。
鼎奏:"建国虽未正名,天下皆知陛下有子,社谡大计也。
在今礼数不得不异,所以系人心不使之二三而惑也。
"上曰:"姑徐之。
"桧后留身,不知所云。
鼎尝辟和议,与桧意不合,及鼎以争璩封国事拂上意,桧乘间挤鼎,又荐萧振为侍御史。
振本鼎所引,及入台,劾参知政事刘大中罢之。
鼎曰:"振意不在大中也。
"振亦谓人曰:"赵丞相不待论,当自为去就。
"会殿中侍御史张戒论给事中勾涛,涛言:"戒之击臣,乃赵鼎意。
"因诋鼎结台谏及诸将。
上闻益疑,鼎引疾求免,言:"大中持正论,为章惇、蔡京之党所嫉。
臣议论出处与大中同,大中去,臣何可留?"乃以忠武节度使出知绍兴府,寻加检校少傅,改奉国军节度使。
桧率执政往饯其行,鼎不为礼,一揖而去,桧益憾之。
鼎既去,王庶入对,上谓庶曰:"赵鼎两为相,于国有大功,再赞亲征皆能决胜,又镇抚建康,回銮无患,他人所不及也。
"先是,王伦使金,从鼎受使指。
问礼数,则答以君臣之分已定;问地界,则答以大河为界。
二者从事之大者,或不从则已。
伦受命而行。
至是,伦与金使俱来,以抚谕江南为名,上叹息谓庶曰:"使五日前得此报,赵鼎岂可去耶?"初,车驾还临安,内侍移竹栽入内,鼎见,责之曰:"艮岳花石之扰,皆出汝曹,今欲蹈前辙耶?"因奏其事,上改容谢之。
有户部官进钱入宫者,鼎召至相府切责之。
翌日,问上曰:"某人献钱耶?"上曰:"朕求之也。
"鼎奏:"某人不当献,陛下不当求。
"遂出其人与郡。
鼎尝荐胡寅、魏矼、晏敦复、潘良贵、吕本中、张致远等数十人分布朝列。
暨再相,奏曰:"今清议所与,如刘大中、胡寅、吕本中、常同、林季仲之流,陛下能用之乎?妒贤长恶,如赵霈、胡世将、周秘、陈公辅之徒,陛下能去之乎?"上为徙世将,而公辅等寻补外。
上尝中批二人付庙堂升擢。
鼎奏:"疏远小臣,陛下何由得其姓名?"上谓:"常同实称之。
"鼎曰:"同知其贤,何不露章荐引?"始,浚荐秦桧可与共大事,鼎再相亦以为言。
然桧机阱深险,外和而中异。
浚初求去,有旨召鼎。
鼎至越丐祠,桧恶其逼己,徙知泉州,又讽谢祖信论鼎尝受张邦昌伪命,遂夺节。
御史中丞王次翁论鼎治郡废驰,命提举洞霄宫。
鼎自泉州归,复上书言时政,桧忌其复用,讽次翁又论其尝受伪命,乾没都督府钱十七万缗,谪官居兴化军。
论者犹不已,移漳州,又责清远军节度副使,潮州安置。
在潮五年,杜门谢客,时事不挂口,有问者,但引咎而已。
中丞詹大方诬其受贿,属潮守放编置人移吉阳军,鼎谢表曰:"白首何归,怅余生之无几,丹心未泯,誓九死以不移。
"桧见之曰:"此老倔强犹昔。
"在吉阳三年,潜居深处,门人故吏皆不敢通问,惟广西帅张宗元时馈醪米。
桧知之,令本军月具存亡申。
鼎遣人语其子汾曰:"桧必欲杀我。
我死,汝曹无患;不尔,祸及一家矣。
"先得疾,自书墓中石,记乡里及除拜岁月。
至是,书铭旌云:"身骑箕尾归天上,气作山河壮本朝。
"遗言属其子乞归葬,遂不食而死,时绍兴十七年也,天下闻而悲之。
明年,得旨归葬。
孝宗即位,谥忠简,赠太傅,追封丰国公。
高宗祔庙,以鼎配享庙庭,擢用其孙十有二人。
鼎为文浑然天成,凡高宗处分军国机事,多其视草,有拟奏表疏、杂诗文二百余篇,号《得全集》,行于世。
论中兴贤相,以鼎为称首云。
论曰:夫谋国用兵之道,有及时乘锐而可以立功者,有养威持重而后能有为者,二者之设施不同,其为忠一而已。
方金人逼二帝北行,宗社失主,宗泽一呼,而河北义旅数十万众若响之赴声,实由泽之忠忱义气有以风动之,抑斯民目睹君父之陷于涂淖,孰无愤激之心哉。
使当其时泽得勇往直前,无或龃龉牵制之,则反二帝,复旧都,特一指顾间耳。
黄潜善、汪伯彦嫉能而惎功,使泽不得信其志,发愤而薨,岂不悲哉!及赵鼎为相,则南北之势成矣。
两敌之相持,非有灼然可乘之衅,则养吾力以俟时,否则,徒取危困之辱。
故鼎之为国,专以固本为先,根本固而后敌可图、雠可复,此鼎之心也。
惜乎一见忌于秦桧,斥逐远徙,卒赍其志而亡,君子所尤痛心也。
窃尝论泽、鼎之终而益有感焉。
泽之易箦也,犹连呼"渡河"者三;而鼎自题其铭旌,有"气作山河壮本朝"之语。
何二臣之爱君忧国,虽处死生祸变之际,而犹不渝若是!而高宗惑于憸邪之口,乍任乍黜,所谓"善善而不能用",千载而下,忠臣义士犹为之抚卷扼腕,国之不竞,有以哉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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