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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十一·香玉

劳山下清宫,耐冬高二丈,大数十围,牡丹高丈余,花时璀璨似锦。
胶州黄生舍读其中。
一日自窗中见女郎,素衣掩映花间。
心疑观中焉得此,趋出已遁去。
自此屡见之。
遂隐身丛树中以伺其至。
未几,女郎又偕一红裳者来,遥望之,艳丽双绝。
行渐近,红裳者却退,曰:“此处有生人!”生暴起。
二女惊奔,袖裙飘拂,香风洋溢,追过短墙,寂然已杳,爱慕弥切,因题句树下云:“无限相思苦,含情对短窗。
恐归沙吒利,何处觅无双?”归斋冥思。
女郎忽入,惊喜承迎。
女笑曰:“君汹汹似强寇,令人恐怖;不知君乃骚雅士,无妨相见。
”生略叩生平,曰:“妾小字香玉,隶籍平康巷。
被道士闭置山中,实非所愿。
”生问:“道士何名?当为卿一涤此垢。
”女曰:“不必,彼亦未敢相通。
借此与风流士长作幽会,亦佳。
”问:“红衣者谁?”曰:“此名绛雪,乃妾义姊。
”遂相狎。
及醒,曙色已红。
女急起,曰:“贪欢忘晓矣。
”着衣易履,且曰:“妾酬君作,勿笑:‘良夜更易尽,朝暾已上窗。
愿如梁上燕,栖处自成双。
’“生握腕曰:“卿秀外惠中,令人爱而忘死。
顾一日之去,如千里之别。
卿乘间当来,勿待夜也。
”女诺之。
由此夙夜必偕。
每使邀绛雪来,辄不至,生以为恨。
女曰:“绛姐性殊落落,不似妾情痴也。
当从容对驾,不必过急。
、一夕,女惨然入曰:“君陇不能守,尚望蜀耶?今长别矣。
”问:“何之?”以袖拭泪,曰:“此有定数,难为君言。
昔日佳作,今成谶语矣。
‘佳人已属沙吒利,义士今无古押衙’,可为妾咏。
、诘之不言,但有呜咽。
竟夜不眠,早旦而去。
生怪之。
次日有即墨蓝氏,入官游瞩,见白牡丹,悦之,掘移径去。
生始悟香玉乃花妖也,怅惋不已。
过数日闻蓝氏移花至家,日就萎悴。
恨极,作《哭花》诗五十首,日日临穴涕洟。
一日凭吊方返,遥见红衣人挥涕穴侧。
从容近就,女亦不避。
生因把袂,相向汍澜。
已而挽请入室,女亦从之。
叹曰:“童稚姊妹,一朝断绝!闻君哀伤,弥增妾恸。
泪堕九泉,或当感诚再作;然死者神气已散,仓卒何能与吾两人共谈笑也。
”生曰:“小生薄命,妨害情人,当亦无福可消双美。
曩频烦香玉道达微忱,胡再不临?”女曰:“妾以年少书生,什九薄幸;不知君固至情人也。
然妾与君交,以情不以淫。
若昼夜狎昵,则妾所不能矣。
”言已告别。
生曰:“香玉长离,使人寝食俱废。
赖卿少留,慰此怀思,何决绝如此!”女乃止,过宿而去。
数日不复至。
冷雨幽窗,苦怀香玉,辗转床头,泪凝枕席。
揽衣更起,挑灯复踵前韵曰:“山院黄昏雨,垂帘坐小窗。
相思人不见,中夜泪双双。
”诗成自吟。
忽窗外有人曰:“作者不可无和。
”听之,绛雪也。
启户内之。
女视诗,即续其后曰:“连袂人何处?孤灯照晚窗。
空山人一个,对影自成双。
”生读之泪下,因怨相见之疏。
女曰:“妾不能如香玉之热,但可少慰君寂寞耳。
”生欲与狎。
曰:“相见之欢,何必在此。
”于是至无聊时,女辄一至。
至则宴饮唱酬,有时不寝遂去,生亦听之。
谓曰:“香玉吾爱妻,绛雪吾良友也。
”每欲相问:“卿是院中第几株?乞早见示,仆将抱植家中,免似香玉被恶人夺去,贻恨百年。
”女曰:“故土难移,告君亦无益也。
妻尚不能终从,况友乎!”生不听,捉臂而出,每至壮丹下,辄问:“此是卿否?”女不言,掩口笑之。
旋生以腊归过岁。
至二月间,忽梦绛雪至,愀然曰:“妾有大难!君急往尚得相见;迟无及矣。
”醒而异之,急命仆马,星驰至山。
则道士将建屋,有一耐冬,碍其营造,工师将纵斤矣。
生急止之。
入夜,绛雪来谢。
生笑曰:“向不实告,宜遭此厄!今已知卿;如卿不至,当以艾炷相炙。
”女曰:“妾固知君如此,曩故不敢相告也。
”坐移时,生曰:“今对良友,益思艳妻。
久不哭香玉,卿能从我哭乎?”二人乃往,临穴洒涕。
更余,绛雪收泪劝止。
又数夕,生方寂坐,绛雪笑入曰:“报君喜信:花神感君至情,俾香玉复降宫中。
”生问:“何时?”答曰:“不知,约不远耳。
”天明下榻,生嘱曰:“仆为卿来。
勿长使人孤寂。
”女笑诺。
两夜不至。
生往抱树,摇动抚摩,频唤无声。
乃返,对灯团艾,将往灼树。
女遽入,夺艾弃之,曰:“君恶作剧,使人创痏,当与君绝矣!”生笑拥之。
坐未定,香玉盈盈而入。
生望见,泣下流离,急起把握香玉。
以一手握绛雪,相对悲哽。
及坐,生把之觉虚,如手自握,惊问之,香玉泫然曰:“昔,妾花之神,故凝;今,妾花之鬼,故散也。
今虽相聚,勿以为真,但作梦寐观可耳。
”绛雪曰:“妹来大好!我被汝家男子纠缠死矣。
”遂去。
香玉款笑如前;但偎傍之间,仿佛以身就影。
生悒悒不乐。
香玉亦俯仰自恨,乃曰:“君以白蔹屑,少杂硫黄,日酹妾一杯水,明年此日报君恩。
”别去。
明日往观故处,则牡丹萌生矣。
生乃日加培植,又作雕栏以护之。
香玉来,感激倍至。
生谋移植其家,女不可,曰:“妾弱质,不堪复戕。
且物生各有定处,妾来原不拟生君家,违之反促年寿。
但相怜爱,合好自有日耳。
”生恨绛雪不至。
香玉曰:“必欲强之使来,妾能致之。
”乃与生挑灯至树下,取草一茎,布掌作度,以度树本,自下而上至四尺六寸,按其处,使生以两爪齐搔之。
俄见绛雪从背后出,笑骂曰:“婢子来,助桀为虐耶!”牵挽并入。
香玉曰:“姊勿怪!暂烦陪侍郎君,一年后不相扰矣。
”从此遂以为常。
生视花芽,日益肥茂,春尽,盈二尺许。
归后,以金遗道士,嘱令朝夕培养之。
次年四月至宫,则花一朵含苞未放;方流连间,花摇摇欲拆;少时已开,花大如盘,俨然有小美人坐蕊中,裁三四指许;转瞬飘然欲下,则香玉也。
笑曰:“妾忍风雨以待君,君来何迟也!”遂入室。
绛雪亦至,笑曰:“日日代人作妇,今幸退而为友。
”遂相谈宴。
至中夜,绛雪乃去,二人同寝,款洽一如从前。
后生妻卒,生遂入山不归。
是时牡丹已大如臂。
生每指之曰:“我他日寄魂于此,当生卿之左。
”二女笑曰:“君勿忘之。
”后十余年,忽病。
其子至,对之而哀。
生笑曰:“此我生期,非死期也,何哀为!”谓道士曰:“他日牡丹下有赤芽怒生,一放五叶者,即我也。
”遂不复言。
子舆之归家。
即卒。
次年,果有肥芽突出,叶如其数。
道士以为异,益灌溉之。
三年,高数尺,大拱把,但不花。
老道士死,其弟子不知爱惜,斫去之。
白牡丹亦憔悴死;无何耐冬亦死。
异史氏曰:“情之至者,鬼神可通。
花以鬼从,而人以魂寄,非其结于情者深耶?一去而两殉之,即非坚贞,亦为情死矣。
人不能贞,亦其情之不笃耳。
仲尼读《唐棣》而曰‘未思”,信矣哉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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