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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二·红玉

广平冯翁有一子,字相如,父子俱诸生。
翁年近六旬,性方鲠,而家屡空。
数年间,媪与子妇又相继逝,井臼自操之。
一夜,相如坐月下,忽见东邻女自墙上来窥。
视之,美;近之,微笑;招以手,不来亦不去。
固请之,乃梯而过,遂共寝处。
问其姓名,曰:“妾邻女红玉也。
”生大爱悦,与订永好,女诺之。
夜夜往来,约半年许。
翁夜起闻女子含笑语,窥之见女,怒,唤生出,骂曰:“畜产所为何事!如此落寞,尚不刻苦,及学浮荡耶?人知之丧汝德,人不知促汝寿!”生跪自投,泣言知悔。
翁叱女曰:“女子不守闺戒,既自玷,而又以玷人。
倘事一发,当不仅贻寒舍羞!”骂已,愤然归寝。
女流涕曰:“亲庭罪责,良足愧辱!我二人缘分尽矣!”生曰:“父在,不得自专。
卿如有情,尚当含垢为好。
”女言辞决绝,生乃洒涕。
女止之曰:“妾与君无媒妁之言,父母之命,逾墙钻隙,何能白首?此处有一佳耦,可聘也。
”告以贫。
女曰:“来宵相俟,妾为君谋之。
”次夜女果至,出白金四十两赠生。
曰:“去此六十里,有吴村卫氏,年十八矣,高其价,故未售也。
君重啖之,必合谐允。
”言已别去。
生乘间语父,欲往相之,而隐馈金不敢告。
翁自度无资,以是故止之。
生又婉言:“试可乃已。
”翁颔之。
生遂假仆马,诣卫氏。
卫故田舍翁,生呼出引与闲语。
卫知生望族,又见仪采轩豁,心许之,而虑其靳于资。
生听其词意吞吐,会其旨,倾囊陈几上。
卫乃喜,浼邻生居间,书红笺而盟焉,生入拜媪。
居室逼侧,女依母自幛。
微睨之。
虽荆布之饰,而神情光艳,心窃喜。
卫借舍款婿,便言:“公子无须亲迎。
待少作衣妆,即合舁送去。
”生与期而归。
诡告翁,言卫爱清门,不责资。
翁亦喜。
至日卫果送女至。
女勤俭,有顺德,琴瑟甚笃。
逾二年举一男,名福儿。
会清明抱子登墓,遇邑绅宋氏。
宋官御史,坐行赇免,居林下,大煽威虐。
是日亦上墓归,见女艳之,问村人知为生配。
料冯贫士,诱以重赂冀可摇,使家人风示之。
生骤闻,怒形于色。
既思势不敌,敛怒为笑,归告翁。
翁大怒,奔出,对其家人,指天画地,诟骂万端。
家人鼠窜而去。
宋氏亦怒,竟遣数人入生家,殴翁及子,汹若沸鼎。
女闻之,弃儿于床,披发号救。
群篡舁之,哄然便去。
父子伤残,吟呻在地,儿呱呱啼室中。
邻人共怜之,扶之榻上。
经日,生杖而能起;翁忿不食,呕血,寻毙。
生大哭,抱子兴词,上至督抚,讼几遍,卒不得直。
后闻妇不屈死,益悲。
冤塞胸吭,无路可伸。
每思要路刺杀宋,而虑其扈从繁,儿又罔托。
日夜哀思,双睫为之不交。
忽一丈夫吊诸其室,虬髯阔颔,曾与无素。
挽坐欲问邦族。
客遽曰:“君有杀父之仇,夺妻之恨,而忘报乎?”生疑为宋人之侦,姑伪应之。
客怒,眦欲裂,遽出曰:“仆以君人也,今乃知不足齿之伧!”生察其异,跪而挽之,曰:“诚恐宋人餂我。
今实布腹心:仆之卧薪尝胆者,固有日矣。
但怜此褓中物,恐坠宗祧。
君义士,能为我杵臼否?”客曰:“此妇人女子之事,非所能。
君所欲托诸人者,请自任之;所欲自任者,愿得而代庖焉。
”生闻,崩角在地,客不顾而出。
生追问姓字,曰:“不济,不任受怨;济,亦不任受德。
”遂去。
生惧祸及,抱子亡去。
至夜,宋家一门俱寝,有人越重垣入,杀御史父子三人,及一媳一婢。
宋家具状告官。
官大骇。
宋执谓相如,于是遣役捕生,生遁不知所之,于是情益真。
宋仆同官役诸处冥搜,夜至南山,闻儿啼,踪得之,系缧而行。
儿啼愈嗔,群夺儿抛弃之,生冤愤欲绝。
见邑令,问:“何杀人?”生曰:“冤哉!某以夜死,我以昼出,且抱呱呱者,何能逾垣杀人?”令曰:“不杀人,何逃乎?”生词穷,不能置辩。
乃收诸狱。
生泣曰:“我死无足惜,孤儿何罪?”令曰:“汝杀人子多矣,杀汝子何怨?”生既褫革,屡受梏惨,卒无词,令是夜方卧,闻有物击床,震震有声,大惧而号。
举家惊起,集而烛之;一短刀铦利如霜,剁床入木者寸余,牢不可拔。
令睹之,魂魄丧失。
荷戈遍索,竟无踪迹。
心窃馁,又以宋人死,无可畏俱,乃详诸宪,代生解免,竟释生。
生归,翁无升斗,孤影对四壁。
幸邻人怜馈食饮,苟且自度。
念大仇已报,则冁然喜;思惨酷之祸几于灭门,则泪潸潸堕;及思半生贫彻骨,宗支不续,则于无人处大哭失声,不复能自禁。
如此半年,捕禁益懈。
乃哀邑令,求判还卫氏之骨。
及葬而归,悲怛欲死,辗转空床,竟无生路。
忽有款门者,凝神寂听,闻一人在门外,哝哝与小儿语。
生急起窥觇,似一女子。
扉初启,便问:“大冤昭雪,可幸无恙!”其声稔熟,而仓卒不能追忆。
烛之,则红玉也。
挽一小儿,嬉笑跨下。
生不暇问,抱女呜哭,女亦惨然。
既而推儿曰:“汝忘尔父耶?”儿牵女衣,目灼灼视生。
细审之,福儿也。
大惊,泣问:“儿那得来?”女曰:“实告君,昔言邻女者,妄也,妾实狐。
适宵行,见儿啼谷中,抱养于秦。
闻大难既息,故携来与君团聚耳。
”生挥涕拜谢,儿在女怀,如依其母,竟不复能识父矣。
天未明,女即遽起,问之,答曰:“奴欲去。
”生裸跪床头,涕不能仰。
女笑曰:“妾逛君耳。
今家道新创,非夙兴夜寐不可。
”乃剪莽拥篲,类男子操作。
生忧贫乏,不自给。
女曰:“但请下帷读,勿问盈歉,或当不殍饿死。
”遂出金治织具,租田数十亩,雇佣耕作。
荷镵诛茅,牵萝补屋,日以为常。
里党闻妇贤,益乐资助之。
约半年,人烟腾茂,类素封家。
生曰:“灰烬之余,卿白手再造矣。
然一事未就安妥,如何?”诘之,答曰:“试期已迫,巾服尚未复也。
”女笑曰:“妾前以四金寄广文,已复名在案。
若待君言,误之已久。
”生益神之。
是科遂领乡荐。
时年三十六,腴田连阡,夏屋渠渠矣。
女袅娜如随风欲飘去,而操作过农家妇。
虽严冬自苦,而手腻如脂。
自言二十八岁,人视之,常若二十许人。
异史氏曰:“其子贤,其父德,故其报之也侠。
非特人侠,狐亦侠也。
遇亦奇矣!然官宰悠悠,竖人毛发,刀震震入木,何惜不略移床上半尺许哉?使苏子美读之,必浮白曰:‘惜乎击之不中!’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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